
在常熟虞山南边的宝岩茶庄,我们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坐定,用透明玻璃杯泡一开茶,看茶叶舒展着从液面缓缓沉到杯底,缕缕绿意在水中徐徐释放,袅袅清香飘入我的鼻翕。围坐的茶友中,来自各行各业,但有着共同的爱好,品味虞山人炒制的白茶。历练几十年的味蕾,与他们的阅人无数的眼光一样,老道,精准,挑剔,他们算得上老茶客。喝茶谈茶,闲扯聊天。上好的茶水,优雅的处所,熟人熟脸心性相投,再听主人侃侃茶经,论论茶道。这茶,算是喝出滋味来了。
年轻的新江是这个茶庄的主人,他清秀斯文的模样,很难与他商人的身份划等号。茶友谈得热乎时,他支着耳朵聆听,不时起身烧水添汤,偶尔躲到边上接个电话。他的茶庄,文气中透出古韵,墙上名人字画,办公室仿古家具,坛坛罐罐和一些小工艺品点缀于窗橱壁挂。品茗待客的小院,净雅而灿然,暖阳透过玻璃房,在腊梅花枝间摇曳,在幽兰蕙草中淅沥。“莫讶春光不属侬,一香已足压千红。”这句是说兰,在万物萧条的季节里,说茶,未必牵强呢。
如今翠绿的虞山脚下,乡野茶坊星星点点,为常熟人的休闲生活注入无穷的乐趣。“鱼游碧波盍自在,不为尘事扰心间。”慢生活成为常熟人挂在口头并呼朋唤友的时髦。我们学会了赚钱,也别忘却了生活,邓家姐弟是这个行业的先行者。十五年前,姐弟俩就在宝岩生态园开始创业,姐姐经营饭店,弟弟经营茶室,姐弟联袂,赶上第一届“宝岩杨梅节”,迎来了宝岩生态园第一缕春风。而今,“小凤饭店”依然笑脸迎客,而茶室的主人在与时俱进中更弦易辙。邓新江转行的动机是妙手偶得,是在迎来送往中磨炼的商业远见。他是土生土长的宝岩人,家有几块茶园。新芽初吐时节,新江就在茶室里置一口锅,以自家的青叶为料,以家传的手艺为技,细焙慢炒,现场制作,然后请茶客品尝。童叟无欺,茶品与他的人品一样纯真,茶客意犹未尽,提出要买他亲手制作的茶叶,无奈茶料有限,何况茶室要四季待客。
常熟人喜欢喝茶,温润的秉性决定了大部分人对茶品的取舍。全发酵的红茶,普洱类的黑茶,香气馥郁的花茶,都非邑人首选。就连铁观音大红袍乌龙茶,这些个大名鼎鼎的半发酵茶也不受待见。常熟人,单单钟爱绿茶,而且要本山茶。碧螺春,茗毫,炒青。本地的水,泡本地的茶,迎合本地人的口味。造物主给我们一座虞山,一山天然的茶园,同时也把茶文化植入我们饮食起居。浩如烟海的咏茶文字中,元稹的“一七体”诗尤为别致:“茶。香叶,嫩芽。慕诗客,爱僧家。碾雕白玉,罗织红纱。铫煎黄蕊色,碗转曲尘花。夜后邀陪明月,晨前命对朝霞。洗尽古今人不倦,将知醉前岂堪夸。”写的就是绿茶吧?这诗,本地茶客未必知晓,却鲜有不谙“剑门”“虞山”。这些沾带着天地灵气本地香叶,与兴福的蕈油、王四的叫化鸡一样,早已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名片。而以白茶为主打的“虞山宝岩”,也悄然进入茗品的市场,为常熟人挑剔的舌尖所接纳。
白茶为茶中极品,香气清鲜,茶汤清澈,滋味清淡回甘。宋代皇家茶园,为福建北苑御焙茶山上的野生白茶。虞山白茶属舶来品种,娘家在安吉。闽贵浙地区是白茶原产地,如果细细把玩,闽地白茶与浙地白茶并非同一品种。北苑白茶,叶片周身满披白绒,似银如雪。而安吉的白茶,由绿茶自然变异而来,整片茶叶呈白色。诗句“碾雕白玉,罗织红纱。”似乎更与白茶合辙。自古商贾川流,做的是茶叶生意,传播的是博大精深的茶文化,同时也推动优秀的品种在各地引种。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气候不同,土壤酸碱度不同,古人所谓水土,其实并不神秘。我们的虞山,水土与安吉有诸多相似之处,远嫁吴地的越女,无论在娘家在婆家同样俊俏滋润。但我们就这么一座山,内需加外需使得本土的资源显得极其有限。小试牛刀的新江,把目光瞄向安吉那片广袤的山野。
地处浙西北的安吉,其地名出自《诗经》:“岂曰无衣,七兮,不如子之衣,安且吉兮。”由汉灵帝赐名开始,这名被叫了1800年。安吉属亚热带丘陵地貌,雨水丰沛,气候温和。竹海氤氲的山岚之气,为茶叶生长提供了既安且吉的自然条件。它在工业化对自然生态蚕食的狭缝中,难得保持了固有的生态。十年前,新江来这里的初衷,是从茶农手中收购青叶,然后自己加工。山民各开门户靠山吃山,松散零购的青叶难免良莠不齐。茶叶的质量,源头掌控是第一关,经过实地考察,他包下了龙王山北边的一个山头,其中有他自己买断的茶园,也有订立包收协议的茶园。
创业的梦想与现实总是有些距离,邓新江本想,租几间厂房,拖来机器排好生产线,待新叶初绽,即可机声轰隆不缀。孰料,在青叶上市的季节,各路商客蜂拥而至,人为地哄抬,使得用工的成本和青叶的价格随时飙升。他的淡定,他的真诚,他的义气,得以让他在乱云纷飞的茶市中立足,赢得茶农的口碑。当然,新叶茶市的拱火只是小菜一碟,更琐碎更严峻的烦恼在以后的经营中纷至沓来,给这个异乡求进的年轻人以涅槃般的考验。其间的艰辛难于言述,在一个戴着眼镜样比书生的言辞中,轻描淡写,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好在这一段历史已经成为历史,虞山宝岩的品牌,与一个年轻人殚精竭虑的追求,跻身家乡茶市,俘获茶客的味蕾。
相传,碧螺春采摘的人选极其苛求,村妇老妪皆不可为之,惟二八少女飞手摘叶,藉以酥胸温焐,方得茶香弥远。传说归传说,多少沾带些神奇的色彩,但其间看出茶叶的娇贵,似皇室贵胄娇小姐极难伺候。新江指着杯中一朵茶叶对我说,你看这朵茶叶,叶柄断面呈红色,与其它茶叶透身绿色的自然形态有些不同,很显然,采摘者用指甲掐而没有按要求折。新江是茶农后代,又是开茶馆出身,对茶品有着极其精深的考量,一个叶柄即能道出子丑寅卯,不只令在下叹服,也让在场所有人哑口。传统的安吉白茶工艺,经萎凋、烘焙、拣剔、复火等环节,藉以理条成型,挺直略扁似兰蕙。初泡浮在水面,三泡后方能沉叶释味,给茶客犹抱琵琶、千呼万唤的念想。新江制作白茶,取料一芽一叶,似上等龙井“一旗一枪”,以杀青、揉捻、烘焙为主要流程,借鉴本地工艺,在揉捻上另辟蹊径。茶型细收虬曲,内敛紧实。而且,茶叶经过拿捏有度的揉捻,茶味恰到好处地释放,入口即香,唇齿间含满余韵。每年清明前后,新江山上山下奔忙,采摘炒制都亲自把关。多年的历练和积淀,他的口鼻超乎常人的敏锐,瞬间能说出哪个环节出了点问题:太香了,建议把控温度;太苦了,揉捻过度;碎屑过多,烘焙时间过长……半点参差,即能令茶品下降。
时下,新江在茶庄当寓公。喝喝茶,会会朋友,也接待客户。冷冻库的存货差不多了,电话那端在责怪他。他笑着道,骂我几句无妨,说明你认可我的茶叶,明年再来吧。安吉那边休山,他的百万株茶树早早进入休眠。他只做春茶,春叶采摘结束后,大刀阔斧整枝修剪,防止因疯长而导致养分损耗。他的茶叶,不喷一滴农药,不撒一粒化肥。颗粒肥菜饼等全有机肥,促进了土壤的不断改良,也确保了茶品的纯真。